「半生緣」:簡介「返家之前:在世界流浪」離散影片系列

 

交大外文系馮品佳

 

「離散」(diaspora)的英文字根源於希臘字的「散播種子」(scattering of seeds)。種子飄零,在異地生根發芽、開枝散葉、開花結果,原本是物種繁衍的自然演化法則。但是在人類的情境中,離散往往帶著暴力與脅迫的因素。所以最早的離散族群是被巴比倫滅國之後強遭遷徙的猶太人,十幾個世紀以來被迫遠離耶和華所應許的迦南美地,散居世界各地,背負著無根的原罪而飽受歧視、凌辱與迫害,即使回到原生地重新立國也依然戰亂與紛爭不斷。然而猶太民族也往往能在他們定居之處就地生根而且力爭上游,充分應證了人類學家克利佛(James Clifford)對於離散族群所觀察到的「路徑」(routes)與「根源」(roots)之間的辯證。


此次「返家之前:在世界流浪」的系列影片中,不僅涵括遊移於上路與扎根之間的典型離散情節,也經由不同的離家與返家情節擴展了離散的意義,引領觀眾思索「離散」的意義光譜。


《出走摩洛哥》(Dunya & Desie)是典型的離散族群故事,經由摩洛哥裔荷蘭少女頓雅的旁白,呈現離散子女在族裔原鄉與出生地之間的猶疑,直到經歷訪鄉之旅才能真正確認自我的定位。儘管雅頓與家人初返家鄉的印象十分失望,但是她對於故鄉的體認卻因為幫助未婚懷孕的白人好友黛西尋父而變得更深刻,也加深了她對於伊斯蘭文化的認同。《出走摩洛哥》對於離散的難題提供了喜劇性的可能。所以儘管種族與文化背景不同,雅頓與黛西都透過她們的摩洛哥之旅,覓得人生的意義已及對於生命的肯定,在「路徑」與「根源」之間找到平衡點。


同樣是荷蘭片的《老姊》(Katia’s Sister),訴說的則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俄國裔三代女性的生命故事。片中少女主角露西雅的母親是流鶯,十八歲的姐姐為愛淪為脫衣舞孃及毒蟲,年邁的外婆則老年失憶,剛剛邁入青少年期的露西雅幾乎全靠自我摸索成長。因此,片中她不是藉由著色逃避家人之間的衝突,就是不斷在街頭遊蕩,觀察、旁聽別人的談話、甚至試圖獻身給街頭傳教士以尋找與外界接觸及愛的可能。極為早熟又極其幼稚的露西雅持續移動、難以著根,甚且沒有自己的名字,直到片尾老姐才第一次呼喚露西雅的名字。這個命名的動作不但消解了失根的恐懼,也為影片帶來極其光明的結局。畢竟,露西雅的英文字源就是光明。家人團圓的露西雅仍要面對許多生命的挑戰,但是導演仍然給予這個離散家庭一個光明的未來。


《無女之地》(No Woman’s Land)是有關七位歐美女性在歐洲大陸以及美洲、非洲移徙的紀錄片。她們因為同志的身分不能見容於家人或是社會,因此遠走他方,在世界的地圖上遷移。透過《綠野仙蹤》(Wizard of Oz)片段的穿插,影片一面探索離家意義,一面透露出濃濃的思鄉情懷。《綠野仙蹤》提供的是一個思鄉與回家的互文脈絡,因為片中的經典台詞是「世上只有回家好」(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即使女主角經歷再多的奇幻冒險,穿上了紅寶石鞋,回家仍是她最終的目的地。只是《無女之地》中的女主角們返家的路線絕非直線,或是區就於異性戀的機制,而是像來自德國森林的女孩妮可所改編的神話故事,在新的地方種植出新的樹木,為漂零的種子覓得新的家園。


另外兩部紀錄片《香蕉小姐選拔賽(Yours Truly, Miss Chinatown)與《情迷亞細亞》(Looking for Asian Woman)雖然語言語文化情境不同,處理的都是離散族群所面對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s)問題。香蕉小姐選拔賽》的時間向度橫跨四年時光,從2003年洛杉磯華埠小姐選美開始,追蹤三位華裔女性與「華埠小姐」這個象徵新、舊世界橋樑的文化圖騰之間的關係。三位女性中有出生於臺灣的混血女孩,不顧家人反對嫁給黑人的移民第二代,以及以扮演「華埠小姐」諧諷這個選美傳統的華裔喜劇女演員。她們雖然因為「華埠小姐」這個亮麗的頭銜相聚於片中,但是選美之後人生的道路迥異,也表達出離散族群複雜多重的路徑。


韓裔法國導演蘇菲.布荷迪厄(Sophie Bredier)《情迷亞細亞》則透過審視法國藝術與大眾文化中對於亞洲女性的迷戀,直擊歐洲男性對於亞洲女性刻版的想像與創造。導演犀利的剖析暴露了歐/亞、男/女之間不對等的殖民關係。布荷迪厄尋找「亞洲女性」的過程也是她自我的尋根之旅,經由藝術揭露以藝術之名所進形的殖民化行動,表達出離散女性最有力的反擊。


另一部有關亞洲女性的紀錄短片《美女》(Pretty Girls)則觀察另類離散族群,透過北京色情按摩女的故事,記述中國女性的內部遷徙。這些操著不同方言的按摩女郎,來自中國各處鄉間,為了養家餬口而進京,卻又因為北京奧運塑造國家形象的政治訴求而被迫歇業返家。短片呈現的是底層女性在現代化躍進中的中國所扮演的角色,她們離鄉背井為首都男性提供最原始的服務,卻困居在理容院的窗戶之內,除了自我展示就只有望街興嘆,形成另一種離散族群的「陋巷區隔」(ghetto)


在此次影片系列中,《達令(Darling)漂流時光(Moving Time)以及生命不可承受之荒蕪(Harvesting the Wasteland)三部影片無疑伸展了離散的定義。《達令》敘述一個家暴的受害者,從小生活在父親的暴力陰影下,將離家的希望寄託在看似來去自在的卡車司機身上,卻嫁給了更加暴力的丈夫,不得不離家工作以求取兒女的監護權。循環式的敘事,呈現出女性身心所受到的巨大創傷,以及女性出走的欲望與危險。挪威片《漂流時光》中年邁的老夫婦被迫遷移至老人社區,最後逃回海濱老家,坐上漏水的小船航向大海,雖然面對的是必然的死亡,但是仍然呈現回家的溫馨以及老人的自尊。《生命不可承受之荒蕪》記錄了丹麥鄉間「幸福村」一對年老的婆媳故事,接近百歲的婆婆與七旬的媳婦在共同生活半世紀以後,終於因為生存空間的不足而產生衝突,最後為家庭奉獻一生媳婦選擇棄家而去。影片中非常亞洲的婆媳衝突題材,卻因為這對歐洲婆媳的高齡而迫使觀眾思考女性空間的問題。更發人深省的是即使媳婦始終拒絕在鏡頭之前正視婆婆,片尾的字幕卻告訴觀眾當婆婆染病臥床時,出走的媳婦仍然返家照料老人。溫暖的人性或許才是幸福的泉源。


在「返家之前」的系列影片中,筆者認為對於離散想像與定義最具有創新啟發性的是奇幻劇情片《再見朝陽》(Half-Life)。導演彭翠蘭(Jennifer Phang)提到英文片名有兩個意義,一方面是從一個階段轉換到另一個階段,也就是物理學所謂的「半衰期」,不但勾勒出片中諸多角色所面臨的人生困境,也與影片中太陽衰老及全球暖化的副線主題息息相關;另一方面「半生」則類似於分裂的生命,因此片中的小男孩湯米可以隨意進出所謂的「真實世界」與動畫所構成的幻想世界,透過奇幻的策略展現出離散族群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心理游移。《再見朝陽》中的華裔家庭因為父親出走而瀕臨崩解;而透過紅艷卻象徵衰老的夕陽,影片告訴我們在這個小家庭之外,世界也面臨著生態的危機。除了湯米可以遁逃到動畫的世界,其餘的角色都必須面對自我的問題,例如思念父親的潘與母親白人男友以及青梅竹馬的史可特之間糾纏的情欲,被白人牧師收養的亞裔男孩史可特如何逼迫父母正視他與黑人男友之間的同志關係等等。經由片中複雜的種族、性別與性向議題,導演展現一個個破碎的生命如何在「半生」的狀態中掙扎,追求新的、完整的生命,就像夕陽之後總有朝陽再昇的希望。


其實「返家之前」的系列影片每一部都在描寫碎裂、不完整的生命,每個角色持續移動的身體都象徵著離散人民流浪的心靈,不斷地追尋完整性的可能,每一部影片透過不同的影像再現這些充滿張力的追求過程,使得觀眾得以見證、參與不同族群、不同背景人民的身體與心靈活動,這也正是「返家之前」離散系列影片最大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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